連載(五 十二):董事馮總所著《襁褓里的中國》
第20節(jié)
2019年10月 11 日 第202— 205 頁
20.似乎不存在的問題:為什么需要彩陶
2012年4月的一天,一大早,我們去澠池縣文化局,在那兒開一個座談會,方豐章局長請了些仰韶文化愛好者及仰韶村人參加座談。
方局長特意請來仰韶村的村長,他30多歲,穿了身藍色運動服,一看就是個老實疙瘩,在村子里盡忙別的事了,對仰韶文化不在意,說不出道道。在場的縣委宣傳部領導和方豐章溫和地批評了他。
仰韶村村長帶來兩位老人,一位84歲,另一位85歲。從始至終,84歲的那位耷拉著頭,一言不發(fā),只有85歲的那位一口一個“老安”地說著,卻說了個七顛八倒,全然對不上號。我私下算了一下,兩位老人都是在安特生來仰韶村之后出生的,對于“老安”在村做的事,只是聽更老的村人說起過,耳朵上掛了點兒,不可能說出真章兒。
楊栓朝參加了座談。他40歲出頭,澠池南村鄉(xiāng)人。上世紀90年代建小浪底水庫,專家多次對南村鄉(xiāng)班村遺址搶救性發(fā)掘,出土了一批彩陶。由此他萌生想法:能不能復制彩陶?他走訪了陜西半坡、鄭州大河村、山西垣曲等地,揣摩不同文化類型的彩陶造型、色彩變化。制作仰韶彩陶,工序復雜,首先選擇合適土質,再配土、研細、沉淀、過濾,然后制胚、修復、晾干,進而構圖、繪彩,最后裝窯、燒制,需30多道工序。2006年,他率領的小團隊燒制出第一窯仰韶彩陶仿品。
后來,楊栓朝組織的仰韶彩陶坊開發(fā)出仰韶文化廟底溝型、大河村型、半坡型、馬家窯型及馬廠型上百個品種,年產十余萬件,是全國最大的仰韶彩陶生產基地之一,制作的仰韶彩陶得到多家博物館認可,瑞典東方博物館收藏了他的曲腹盆,河南省博物院有他仿制的雙連壺。我隱約聽說一件事,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決定在澠池縣搞個仰韶陶器復制基地,以楊栓朝的作業(yè)點為基地園區(qū)。
在座談中,楊栓朝說了自己的困惑:“繪制花紋的仰韶彩陶讓我著迷;仰韶文化的精髓是廟底溝類型彩陶,令我困惑。這類彩陶上的不規(guī)則圓點紋飾非常獨特,仿制難度很高,無論陶工們如何用毛筆描繪,卻總是與出土的彩陶上的圓點紋飾相差甚遠?!?o:p>
我不由問:“仰韶彩陶上的不規(guī)則圓點代表著什么呢?”
楊栓朝說:“彩陶上的圓點紋飾與人類指印相似,用指印蘸顏料摁在彩陶胎上。燒制后,與出土彩陶對比發(fā)現(xiàn),兩者圓點紋飾相似度高達98%,包括圓點中間部分顏料的厚重,邊緣部分的淡薄,都在彩陶表面呈現(xiàn)出來,畫面顯得動感十足。通過對仰韶時代社會環(huán)境、生產方式以及彩陶制作工藝等方面的研究,我認為,彩陶上指印圓點的作用最初可能是一種記號,陶工在繪制陶器時將指印融入彩陶構圖,成為圖形有機組成,這樣就形成了指印繪彩法?!?o:p>
為了印證自己的觀點,楊栓朝專門找到公安部門指紋專家,分析幾片廟底溝出土的彩陶片上的指印,結果是具備人類指印特征,但無指紋。之后,楊栓朝解釋彩陶之所以“有指印無指紋”:一是彩陶在人工壓模工藝過程中指紋紋飾脫胎;二是當彩陶在燒制過程中繪制的指紋顏料因高溫而熔平消失;三是先民在使用彩陶過程中自然磨損;四是彩陶距今幾千年埋在地下經過長時的水浸泡、腐蝕使得指紋自然脫落。
楊栓朝的觀點令我心動。在座談會上,我問:“在制造彩陶時,畫個小圓點兒其實很容易,一筆就勾了。仰韶制陶工匠為什么不去畫小圓點,而要把自己的指紋摁上去?”
楊栓朝說:“這個問題我想過,想來想去,百思不得其解。我開始的想法是,仰韶制陶工匠干活計件,那時沒有文字,制陶工匠不可能用簽名表示活兒是自己干的,只好摁個手印。但是,這個想法很快就被放棄了。正如公安部門所說的,在彩陶制成品上的指印盡管具備人類指印的特征,但是沒有指紋痕跡。就是現(xiàn)在,也可以輕易看出,那只是個烏里巴涂的紅疙瘩,憑這個樣子不可能用來計件?!?o:p>
我想了好大一陣子,問:“小楊,我不知道你想過沒有,如果那些指紋不是制陶工匠摁上去的呢?”
楊栓朝說:“不是制陶工匠的指紋,那又會是誰的?”
我說:“比如說是定制陶器者的?!?o:p>
楊栓朝說:“這我就不明白了。定制陶器者為什么要這么做?比如說是仰韶村族長讓工匠制作的,他把自己的指紋印上去圖個什么?”
我說:“關于這點,我也沒想明白。但目前發(fā)現(xiàn)的仰韶彩陶,大部分是從墓葬中出土的,包括那些帶指印的。所以它們很可能不是用來燒火做飯的,也就是說,不是居家過日子用的,而是原始宗教用品,它們既在某些場合使用,也在死后用于殉葬??梢哉f,它們是為了宗教禮儀使用以及殉葬而燒制的。所以,它們上面的指印完全可能是定制者的,隨著亡者入土,表示對亡者的追思之類。至于這種做法在原始宗教中有什么具體含義,就不是今人所能搞明白的了?!?o:p>
座談會結束后,縣委宣傳部在一個酒樓請客,大伙兒都去了。
請客就得有酒,要說喝酒,河南人的酒量遠不如東北人,而全國人民都說河南這地方酒文化發(fā)達,所謂酒文化,是指河南喝酒的規(guī)矩多。這次在飯桌上,或許照顧北京來的客人,沒人鬧騰,有限度地喝了點酒,主要是聊天。受到源遠流長的古文化影響,澠池人聊天,不東扯葫蘆西扯瓢,不知不覺間就轉到古文化上來。
宋代詞人蘇軾嗜酒如命,留下首《和子由澠池懷舊》:“人生到處知何似,應似飛鴻踏雪泥。泥上偶然留指爪,鴻飛那復計東西。老僧已死成新塔,壞壁無由見舊題。往日崎嶇還記否,路長人困蹇驢嘶?!?o:p>
蘇軾有個弟弟叫蘇轍,唐宋八大家之一。蘇家這兩位不僅是親兄弟,而且是詩詞唱和的良友、政治上榮辱與共的伙伴、精神上相互勉勵的知己。后人評價這哥兒倆說:蘇軾曠達,蘇轍內斂;蘇軾不拘小節(jié),蘇轍沉靜嚴謹。總之,哥兒倆是一對互補的兄弟。蘇轍寫詩和之《懷澠池寄子瞻兄》:“相攜話別鄭原上,共道長途怕雪泥。歸騎還循大梁陌,行人已度古崤西。曾為縣吏民知否?舊宿僧舍壁共題。遙想獨游佳味少,無言騅馬任鳴嘶?!碧K轍在詩中流露出一點,兄弟二人中的一位,曾經在澠池縣擔任過“縣吏”。當然,這種事今已無從查考。
聊完蘇軾、蘇轍老哥兒倆,大伙兒聊起了交杯酒。交杯酒于史有載,指婚禮上新婚夫妻互換酒杯喝酒?!稏|京夢華錄》中說:“用兩盞以彩結聯(lián)之,互飲一盞,謂之交杯酒?!卑凑彰显嫌涊d,嚴格意義上的交杯酒,是用彩帶把兩個酒杯連接起來,新郎和新娘各飲一杯。喝交杯酒時有程序沒有,有什么規(guī)定動作沒有?
方豐章說:“大河村出土了一把彩陶雙聯(lián)壺,兩壺外側各有豎耳。器身施紅陶衣,再繪黑彩,一壺繪三條斜行短線,另一壺繪三條豎行短線。早在戰(zhàn)國時,結婚時就有喝交杯酒習俗,戰(zhàn)國楚墓中曾出土彩繪聯(lián)體杯即為喝交杯酒使用的‘合巹杯’。大河村出土的彩陶雙聯(lián)壺亦是雙腹相連,成雙成對,是否是原始社會新人喝交杯酒的‘合巹杯’?”
澠池縣招商局局長名張宗澤,白白胖胖,長了張無憂無慮的娃娃臉,像個樂呵呵的彌勒佛。河南基層干部中,中學老師出身的比例相當高。張宗澤就是教師的來路,自詡通古博今。這時,他端著一杯酒站了起來,大大乎乎地說:“我讓你們看看喝交杯酒的動作?!?o:p>
既然喝交杯酒,就得有女士充任新娘。張宗澤看了看,說:“陳館長,你當新娘?!毙凑酒鹨晃慌?,約莫30歲,個子不矮,身材挺拔。她叫陳琳琳,是仰韶文化博物館館長。
張宗澤和陳琳琳各自端起酒杯,走到飯桌旁邊,沒有一點忸怩。
大伙兒本來以為張宗澤在制造輕松氣氛,但是,看到倆人當真操作起來,就誰也不笑了。只見張宗澤右手端起酒杯,放到唇邊,陳琳琳的右手從對方上抬的右臂間穿過,也端起酒杯,放到唇邊。原來古代新郎、新娘喝交杯酒就是這個樣,兩個人斜對,呈對角線站立,胳膊勾著。張宗澤和陳琳琳相互看了一眼,各自把一杯酒一飲而盡。
飯桌上響起掌聲,兩位表演者一言不發(fā),回到各自座位上。
我有些觸動,澠池確有深厚的人文傳統(tǒng)。說歸說,笑歸笑,而當真操作起古代禮儀,就認真了。我親眼看到這兒的人對古文化的尊敬。
吃完飯后,我們去仰韶村,在新寺溝村里外轉了轉。一條柏油路穿過寺溝新村,路不寬,兩輛對頭車在這兒很難錯車。
這條柏油路上有個路口,拐過去是條石子路。從仰韶博物館往新寺溝村來,就向右拐;從新寺溝村向仰韶博物館走,則反之。
陳琳琳指了指蜿蜒的石子路,說:“大部分游客,特別是外國游客,來到仰韶村,參觀仰韶文化博物館后,通常會到這里轉轉?!?o:p>
我不由扭臉向四下看了看,附近沒有什么特別之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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